□杨健民
学兄俞兆平教授赠我一册他编的《郑朝宗论世界文学名著》,该书除收录郑先生以往刊过的有关论文外,又发现了尚未见过的6篇先生论世界文学名著论文,20多篇小品散文,弥足珍贵。
俞兆平教授在该书“后记”中提到:郑朝宗先生1910年生于福建福州一书香世家,父亲郑以琚(号凤翔)20世纪初曾在北京“五城学堂”任职,为总教习林纾看中,请他帮忙抄写译稿,及校正誊清、送交出版等,实为助手矣。故而常出入林府,亲见林纾“耳受手追,声已笔止”的天才式翻译小说的实况。如此的家学渊源,先生国学根柢自然深厚。先生193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,师从吴宓先生等。
有一段史实颇为有趣。先生1932年报考清华大学时,乃当年该科系福建唯一被录取的学生,他数学卷仅得3分,但语文卷成绩优异,得了满分,所以被录取了。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钱钟书先生1929年亦以数学15分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的传闻,难怪他俩后来成了莫逆之交,两个人都去了剑桥大学。1979年,先生招收第一届研究生时,就开设了“钱学研究”专业课。或许,他和钱先生在“破格”及剑桥同学上早就心心相印了。
1951年,先生中断了剑桥学业,匆忙回国在厦门大学任教。据俞兆平教授介绍,此事与当时新任厦门大学校长王亚南有关。作为先生的门生,先生曾告诉过他,20世纪40年代,先生和王亚南都在上海一家进步杂志《时与文》(周刊)上发表系列论文,王校长写的是政治经济学方面的文章,他则是欧洲古典小说评论。两个人的政治倾向、价值取向默契合拍,人未相会,神却交应。王亚南校长到厦门大学后,便力邀先生归来效力;而先生亦即迅捷启程回国,主政厦门大学中文系。
我在厦门大学中文系就读时,先生复出后,继续担任中文系主任。记得他给我们上了几次外国文学课程,他那沙哑而深沉的福州口音,让人印象深刻。某个课后,我提交了一篇读《包法利夫人》的作业给先生。待到下一节课时,他还给了我,还写了一段评语,大多是鼓励之意。奈何毕业后几次搬迁,这篇作业居然不见了,想起来殊为可惜。
大学毕业,拍毕业合影时,先生作为中文系主任,居中而坐,用如今的话说,乃居于C位。先生着一身盘扣中山装,与其他老师相比,显得更加传统而斯文。心想,先生乃剑桥高材生,则依然保持中国传统文化格调,古意盎然。
我大学毕业后,分在福建社会科学院《福建论坛》当编辑。1986年7月的一天,我收到郑先生的一封信,提及厦大经济学院一位老师的论文。先生在信中称我“健民兄”,令我诚惶诚恐,此时我已经担任《福建论坛》副总编辑,但对于先生给我的这个称呼实在不好意思接受。名字就是名字,不过一个符号而已,然而在先生的视野里,它确乎已经演变为意识的一个焦点,承担了对于弟子的一番情感与寄寓。在大学时,我与先生的交集仅是课间和课后的相遇,作为学生,我一直视先生为高山仰止。
先生在信中提到经济学院陈克俭副教授一篇研究王亚南学用《资本论》的论文。我想,先生对于当年王亚南力邀他回国效力,依然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。1978年12月的一天,厦门大学校园里庄严肃穆,建南大礼堂正在举行一个迟到的追悼会,悼念原校长、经济学家王亚南教授。我们列队站在路边,目送着王亚南先生的儿子王洛林教授(后来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),捧着父亲的骨灰盒,送到福州一座公墓安放,中共福建省委为王亚南先生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。那天,我看到郑先生从大礼堂跟着队伍走了出来,站在寒风里。他站直了,面对西天鞠了个躬。现在想起来,他是在为他的老友送行。
1998年,郑先生逝世。厦门大学在群贤楼举行了郑朝宗先生追思会,我受福建社会科学院指派,代表文学研究所在会上念了一篇追忆文,我提到了当年郑先生给我的信。
多年前,我在福州一花鸟市场闲逛,看到一套1953年出版的三卷本《资本论》,当时印数比较少,就花50元把它拿下。拎着书走出花鸟市场,就有一个人追了上来,告诉我,他有一套1955年出版的《资本论》,愿意加价500元跟我换,我婉言谢绝了。这套书至今被我珍藏着。
2022年,我被厦门大学聘为业界专家,担任厦门大学文科期刊中心总编辑。我到厦门大学时,办公室恰恰就在大南路8号“卧云山舍”王亚南纪念馆三楼。我曾数次到楼下参观王亚南和郭大力翻译的《资本论》版本,其中就有1953年版的那套书。
如今,我拜读了俞兆平教授编的《郑朝宗论世界文学名著》,联想到郑先生近四十年前给我的亲笔信,信中提到了王亚南,提到了《资本论》,感慨良多。其实,任何人都可以倾心于万物的普遍意义,当一个人的思想纹路镌刻在某种特定的意义之上,这种意义就可能以多种方式恰当地展示他的思想的瑰丽想象。郑先生是文学家,也是个智者,他的文学生命的栖居之地,或许可以在心里,或许可以在心智之外;但无论如何,他的多维的思想纹路,更会让他大开大合的人生姿态,一直具有智者的强大的吸引力。
2025年4月10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