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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思黄宝珍先生
【发布日期:2024-04-17】 【来源:本站】 【阅读:次】

□翁文涵

 

 

不久前,惊悉莆仙戏艺术家黄宝珍仙逝了,我顿感痛心!同时,却又不觉十分突然。几个月前,我乍知与妹丕相依为命的老伴林德镗匆匆西归了,当时即有不祥的预感:阿镗先走,妹丕或将不久于人世?但想不到这么快,她会这么迫不及待地随夫君而往,痛哉痛哉!思忆其伉俪情笃,相濡以沫,宁不令人唏嘘不已,羡慕动容?

追忆往事,历历在目。    



抗日战争胜利前夕,莆仙戏班极盛,多达百班,其中还有蟾宫、群芳两个女班。诸多戏班竞争十分激烈,相关部门抽调百戏中名气排前的30个班进行严格考评,邀请当时社会上知名人士为评委(郑鹤、彩鹤、宋胡民、苏汝席、陈兆俊、郑乃文等),同时结合各乡镇戏馆民调,公评出六个最优秀的戏班,依次为新共和、赛凤凰、益华凤、新汉宫、新移凤、凤仪亭等,民间俗称为“六班里”,其身价戏价颇高。小妹丕就在新移凤戏班学艺。




新移凤人才济济,台柱演员有林炉、肖开基、乌泉旦、陈金锁,后起之秀有黄宝珍、余元舟。司鼓(时称班长)是雷澄清。雷澄清是当时百戏鼓头中最拔尖者,时誉称他为“通天教主”。司吹是郑秋声(时评为莆田第二吹第一管)。小妹丕在新移凤学艺时,正值该班当红之际。此间值得一提的是,那时也是全国抗日最高潮之际,学生投笔从戎,文人积极宣传,文艺界紧密配合,工商界物资支援。莆仙戏剧界“六班里”的新共和、新汉宫、新移凤三班同排演同一内容的抗日新戏,在社会上影响极大。我那时尚小,剧目何名已记不清,只记得正派主角抗日志士白先生(穿西装、戴眼镜、手持文明杖)和白小姐(穿短袖旗袍、头戴电熨假发)。三班都推出一流演员扮演,各有所长,“穿时装的抗日戏《白先生》”轰动福、莆、仙三县,新移凤被社会公认为魁首。小妹丕在“红里加紫”的新移凤慢慢成长。

妹丕的恩师乌泉旦,功底深厚,演技独特,扮相好看,颇有文化,《吊丧》是他的拿手戏。名师出高徒,小妹丕资质聪慧,且能勤学苦练,每天黎明而起,独自到村野练功练音,自学文化,背诵台词。功夫突飞猛进,其早就可以出艺上台了,可久久还是深藏不露。



新移凤班主陈兆俊,时任城厢中心小学校长。此人学识较广,能编会导,管理戏班有术。他深知小妹丕是个不可多得的“戏才”,将来必成大器,故意不让雏凤早飞,有朝一日要让其一鸣惊人。《梁祝》戏是新移凤的保家戏,其“下吊丧”更为戏迷所称道。有一次,新移凤在阔口演出,戏单合同原定加演“下吊丧”,正戏将要结束之时,扮演“人心”角色的施凤珠因患重感冒,突然失音,引起全戏班惊慌。阔口乃是产戏之地,绅士“阔口九”手里,就有新如意、益华凤、新华凤三个戏班,如果违约误戏将难以收局。此时成竹在胸的陈兆俊即令化妆师快给妹丕化妆救场。正戏临近结束,四邻来看热闹的普通观众大部分离场回家,真正会听戏的戏迷粉丝和文人绅士却又纷至沓来了。小妹丕从容上台献唱。《楼台会》一节,“人心”一角的戏份较多,不用人提示唱白,这位刚上台的“小人心”居然能与首次同台的“老山伯”“老英台”“老士久”配合得非常默契,大段曲白一字不漏,一曲《望故乡》台上雏凤初鸣,台下鸦雀无声。演员泪满衣襟,观众聚精会神。整剧看罢,观众赞不绝口。小妹丕果然是一鸣惊人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。施凤珠自愧不如,主动让贤,奈因“老土久”难配“小人心”,故此“丑仔溜”取代“斗鸡锁”,因而“下吊丧”更加完善,小妹丕逐渐走红。

我小时候寄在涵江舅父江宗朴家里念书。涵江地广戏多,我天生就爱听兴化戏,四邻有戏必看,白天念书,晚上看戏,是个十足的小戏迷,尤其爱看新移凤的“下吊丧”,《叨叨令》“拜义兄”太好听了!“摆椅”一出太好看了!百看不厌,百听不烦。笔者今已耄耋之年,虽是老态龙钟,近事易忘,但“下吊丧”从“登山涉水”(《步步娇》)起,至“十八嗏”泪满衣襟《驻云飞》止,共有大小曲牌20多题,愚老不看乐谱,也能闭着双眼自拉自唱,连词带曲一句不漏地背唱到底。非是老朽夸口自吹,实为少小之时积下的“家底”。

后来,莆田县第一个莆仙戏典型团诞生了。何为典型?就是新政府把莆田原“六班里”最优秀的戏曲艺人精选组合的剧团。被选入的有:原新共和班的梁应九、吴钱坚、陈金榜、平官、陈文雄、清泉(小名烘炉,早故),赛凤凰班的姚玉坤、林桂华、姚宪典(红猴)、王仙华,原新汉宫班的周景涛、黄宝珠夫妇、贴旦标、蔡文廉。而原新移凤被选上的,只有林炉和妹丕二人。原益华凤自拟合并为“大众剧团”,所以游、薛、唐几位名角都不在榜上。此时还从原赛国英班挑出王玉耀、翁庆春,原新乐园班招入杨玉麟,原群芳女班的曹银治、曹金治姐妹和黄美玉等也是同时加盟。“典型剧团”正鼓是林国梯,副鼓是鼓头庆,司吹是原凤仪亭班的肖祖植(时为莆仙第一吹),司笛是凤仪亭班丑仔许金樵(莆仙第一笛)。至“典型剧团”时,小妹丕已成了大妹丕。此时《梁祝》剧名改为《双蝴蝶》,小妹丕晋升为“祝英台”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妹丕远远超过其师乌泉旦。后来“典型剧团”更名为“莆田县实验剧团”,小妹丕又晋级为红妹丕了,所有剧目的女主角非她莫属,从“祝英台”到“华嶽三娘”,从“百花公主”直至春来茶馆的“阿庆嫂”,她都能表演得惟妙惟肖、淋漓尽致、出神入化。

我原是一名小学教员,因为某种原因,阴差阳错混入剧团谋生。有一次偶然的机会,肖祖植和郑秋声两位老师介绍我与妹丕认识。此时,妹丕早已成大名家了,而我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无名小卒,在这位亭亭玉立的大艺术家面前有点心慌,但既来之则安之,我诚惶诚恐地说道:“黄老师您好,如果我没有记错,我曾经在哲理中学见过您。”记得那次我校举行联欢晚会,节目将近一半,我校学生会文体部部长突然宣布:“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,我们莆田戏的金嗓子阿妹丕今晚来观看晚会,机会难得,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妹丕给我们晚会锦上添花!”声音一落,蒲星堂(原哲理中学礼堂)掌声如雷。妹丕也不推辞,在有节拍的掌声中上台,礼貌地向台下敬礼后唱:“听原因……”一曲《望故乡》刚唱完,台下学生齐呼:“好不好?”“好!”“妙不妙?”“妙!”“再来一个要不要?”“要!”妹丕也不推辞,当即又唱:“走过这西厢……”一曲《万江令》唱完,台下又是掌声雷动,久久不肯停歇。妹丕听我说后,很开心地回答:“是有那么回事!莆田解放后,戏班就解散,艺人各自回家……那时我家就住在哲理中学钟楼后面,几位邻居知道哲理中学开晚会就拉我去看。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呀?”妹丕性格开朗,没有一点架子。从此,我们就常来常往,探讨一些戏剧艺术问题。

后来,这位表演艺术家被迫离开演艺圈,到工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。我也因落实政策,在庄边中学任教,后调到涵江一工厂当个小领导。1984年秋,单位照顾我去北戴河疗养,送我去福州的厂车半路上坏了,误了飞机。破车修好后,我想起了妹丕,便与司机商量,车直接开往省民航局公寓请妹丕帮忙。一见面,我就开门见山说明来意,妹丕二话不说立即带我一起去民航售票处。值班人员看局长夫人亲临,不敢怠慢,立即查阅班机表,征得我们同意后,马上更改班次,不到半小时,我就坐上飞往山海关的客机,顺利到达目的地。山海关离北戴河不远,我顺路观赏了山海关秦皇岛风光,一饱眼福。十分感激好友妹丕的热情帮忙,我才有此意外收获。

1992年秋,我大哥大嫂首次返梓探亲,与阔别50多年的兄弟团聚在埭里老家,宴请亲朋好友。妹丕也应邀光临,并在席后即兴献唱《望故乡》和《大且喜》二曲。我老舅和兄嫂极为喜悦,大哥说:“唱得非常好,曲牌寓意很深,十分感谢!”我大嫂还按照台湾的礼俗,掏出红包表示感谢。妹丕坚持不受。这份情谊我铭记于心,永怀感恩。

1983年,莆田市成立。我和黄宝珍、蒋维锬、吴镇勋都被推荐为莆田市政协委员。我们经常在一起开会,三句话离不开老本行。妹丕十分关心莆仙戏何去何从的问题。她担心莆仙戏传统艺术失传,老艺人所剩无几,许多瑰宝后继无人,如不重视抢救传承,莆仙戏存亡难料。

本世纪初,妹丕将届古稀之年,受聘任东岩山妈祖宫董事长。有识之士黄文栋先生想金嗓子阿妹丕年近七十,以后可能一曲难求了,因而策划录制黄宝珍晚年莆仙传统戏曲系列演唱光盘。经妹丕同意后,文栋老师就策动原侨联影剧院广告师林国宝投资发行。录制地点就在东岩山妈祖宫戏台。录制师沈庆清,加盟录音的有司鼓肖焕栋、吹管郑秋声、尺胡方逸鸿等。我有幸忝司四胡。

人马一齐,说干就干,大伙儿一大早就开始录音,中午草草用过简餐,休息片刻就继续录,一直录制至将近黄昏。参加录制的人员大多数都是上年纪的,黄文栋看大家有点疲意,就大声说:“夕阳无限好,只争在黄昏。”郑秋声知其寓意,立即呼应:“虽已近黄昏,依然夕阳红。”大家都明白郑秋声、黄文栋二位语带双关,意在鼓气,不约而同哈哈大笑。

东岩山霞光四射,黄宝珍先生最后一次系列录音在绚丽灿烂的晚霞中录制成功。不久光盘就问世了,被知情者一抢而光。多年之后,我还听闻有人对此光盘津津乐道,赞赏有加。

妹丕虽去,余音尚在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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