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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“二舅”的画外音
【发布日期:2022-08-03】 【来源:本站】 【阅读:次】

□杨健民

 

这些天,朋友圈被一个小视频《回村三天,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》刷屏爆棚。

于是,不少人就开始各种各样的联想,想到了自己的某位亲友,或是认识的朋友,甚至想到了似曾相识的“二舅”生存的某种环境。

我也想到了一个问题:那个外甥只回村三天,就被二舅治好了“精神内耗”;他要是再多待几天,会不会治愈了他心里的所有“内伤”?

我青少年时代在老家生活了二十余年,多多少少也目睹了类似的几个“二舅”。比如我的舅舅,早些年在上海做事,写得一手好字。舅母早逝,他就回了老家,一手赡养外婆,一手拉扯儿子。小时候我去外婆家,他总是手把手教我写毛笔字。但懒散如我者,只学到舅舅的一点皮毛,如今毛笔字依然是一片歪瓜裂枣,只有钢笔字还算差强人意。

我读初中时,一天中午放学回家,看见母亲急冲冲地往外跑,问她去哪儿?她扔下一句话:“你舅的右臂被榨龙舌兰的机器卷进去了。”我一时说不出话来。第一个念头就是:舅舅以后还怎么写字呢?待我过些日子见到舅舅时,他的右臂锯断了,一圈一圈扎着绷带。他发出一阵苦笑。再过几个月我去看他时,他已经俯身在饭桌上,用左手写字,一笔一划,铁划金钩,毫不含糊。我在边上一边看一边泪目。舅舅说:“我这左手不也写得挺好的。”在此后的每个夏天里,他没有再穿短袖汗衫或背心,而是披着一件长袖衬衫,空空的右臂长袖善舞。有一次他在我面前挥舞一下右袖,划了个圆,像一圈彩虹。

舅舅是乐观的,后来他带我去住在不远的一个从上海画院回来的老画家那里学画,画家从前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,解放后安置在上海画院,后被遣送回乡。舅舅早年在上海做事时认识了这位老乡。当时村里宣传队在排练“样板戏”,我跟着老画家画《沙家浜》的布景,布景是搭架画的,舅舅就站在那里眯着眼瞧着,时不时用左手指指点点,不多话。有一次,他指着我画的“春来茶馆”招牌,说:“招牌有点大,跟舞台比例不合。”我看着也是,对舅舅笑了一下。舅舅居然冒出一句:“树大招风呀。也好也好,这《沙家浜》会火的。”其实舅舅蛮有学问的,他说的每一句话,都能让我想好久。有一次他突然问我:“长大了想干什么?”我说不知道该干啥?他就说了句:“做自己喜欢的事,才是真正的冷暖自知。”

我读大学时,舅舅就殁了。青少年那段时间跟舅舅接触得并不多,他没有治好我的什么“精神内耗”,那个年代也没有这个词汇。我只记得他没了右手之后,跟我说了一句:“缺腿少胳膊的人,心里其实是有伤的,但我能挺得过去。”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力量。一次,我带着幼小的妹妹去外婆家,舅舅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几颗糖果给了我们。妹妹一把没抓住,糖果掉地上了,舅舅歪着身子伸出左手往地上一抓,糖果没抓到,一个趔趄,身子就倾倒在地了。我扑过去把舅舅扶起来,妹妹就哭了。舅舅摸着妹妹的脸:没事没事,舅舅这是高兴呀。我背过脸去,偷偷抹掉了几滴眼泪。

比起小视频里的那个“二舅”,我舅舅的生计是要好一些。尽管断了一条胳膊,尽管还是有些落魄,有些潦倒,但他没有太多的怨艾。他说:“苦难和善良是一对兄弟,人可以受苦,但不能变坏。只要活着,就比什么都重要。”我在他身上看到的,是一种并非来自苦难的希望,这种希望恰恰来自苦难却依然悉数接受和忍耐苦难的心理底气。

我读过余华的《活着》,看过美国电影《阿甘正传》,他们描写的都是苦难。就像爱情一样,苦难是全世界文学叙事的重要母题之一。但是,苦难就一定属于社会底层的人么?其实,即便是富甲一方的人,也会有自己的苦难,当然,那种“苦”主要的还不在于生活,而在于精神的“痛苦”。根据亦舒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《流金岁月》里,那位精言集团的老总叶谨言(陈道明饰),就有着这方面的“痛苦”。

叶谨言在决定辞职,放弃他一手创立起来的精言集团时,与他原来的副手、现在又重新回来的合伙人戴茜(袁泉饰)有个交谈。戴茜以为他是放不下那位曾经当过他的助理的漂亮女孩朱锁锁(倪妮饰),叶总终于向戴茜展示自己手上戴着的红绳,这是她女儿生前留给他的遗物。他对戴茜说:“你还记得这个吗?这是敏儿给我留下的最后的东西,是她亲手给我戴上的。她临走的时候说:爸,不要忘了我。”

叶谨言声泪俱下地说:“怪我呀,我就是个凶手,那么小就把她送到国外,其实就是我的虚荣,想让自己的孩子贴个留学生的标签,好有面子。”戴茜一直想知道他女儿的事,叶总告诉她:“她是自杀的。她从小就是个敏感体质,忧郁体质,抗压能力极差,到了国外,也不知道遇到了些什么事情,肯定是不得意,压力很大,所以就魂劳梦断,玉减香消了。”戴茜问他这跟朱锁锁有什么关系呢?叶总说:“这个锁锁跟他女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。”就是这个原因,让叶总一直无法解脱精神上的折磨。

苦难或者痛苦能够治愈人的什么?其实,它们是不治什么“内耗”或“内伤”的,人们无法用另一种版本的故事来自我解脱,至多是从那里挑拨出一些同情、一些恻隐或者一些感喟。所以,有人看了那个小视频后说:二舅不是救命草,他治不好“精神内耗”,况且也没有人愿意与二舅交换一下人生。

人类的公共情感从来不是新鲜的,任何的个人痛苦只有自己“懂得”。维特根斯坦就是这样告诉人们:“只有我知道我是否真的疼,别人只是推测。”世间的确有千千万万个“二舅”,但在当下的语境里,我们需要的是反思——因为“二舅”只属于认真“活着”的个体。任何以夸赞的口吻去称颂他的苦难,或者仅仅以同情的目光去注视他,把他当作被尘土碾压的标本,都会把“二舅”沦为鲁迅笔下那个令人厌恶的祥林嫂或者充满讽刺意义的华老栓。

“二舅”很苦很善良,但苦难本身不是什么财富,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治愈,也没有人愿意把自己想象成那个样子。对一些人来说,仅仅是活着,就需要拼尽全力,因为生命本身,或者说“活着”本身,就是不能承受之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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