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抪田
【发布日期:2019-11-15】 【来源:本站】 【阅读:次】

□许玉勋

 

手把青秧插满田,

低头便见水中天。

心地清净方为道,

退步原来是向前。

一首南北朝时代布袋和尚的《插秧诗》,蓦然唤醒我当年作为“老三届”生回乡务农时辛劳插秧(莆田方言“抪田”)的记忆。

“抪田”是一个系统工程,其快慢不仅与个人体力、技术有关,而且与气候、田泥软硬、田里水位高低、投放秧垛密度等诸多因素息息相关。

家乡的水稻分早、晚两季。早稻插秧最怕早春寒,莆仙有“抪田寒,薅草抖”“北风如毒药”“四月初一北风母”(初一以后的北风像母鸡带小鸡似的接踵而来)的方言。北风凛冽,刚插的早秧会马上“卷葱”枯萎,垂头丧气。若逢倾盆大雨,田里头戴斗笠、背挂蓑衣、身穿破棉袄的我们,会冷得瑟瑟发抖。田野上铺天盖地的雷鸣闪电,至今令我撕心裂胆,心有余悸。

晚稻插秧正值盛夏溽暑,日上三竿时,太阳照出炽烈的红色。临近正午,田水被炙烤得发热,刚插的秧苗马上“卷葱”瘪枯,所以晚稻插秧尽量选在早晚为宜,且要求插得比早稻深一点。“早稻水面游(浅),下季用脚筹(深)”的方言是两季插秧深浅的形象写照。

水田柔软的土质,3cm左右“切切”(刚好)水层(水位太高插下的秧苗容易“浮脚”,反之则会增加入土右手指的摩擦力),是插秧的最佳选择。

精准投放秧垛的密度是考验插秧者眼力的重要标志。若投太密插不完,需自个不断往后递放,反之太稀了不够插,则要跑上跑下自我补充,因为自给自足、不得挪拿是分道插秧不成文的规矩。

拔秧,给秧苗根洗土,然后用早稻草绑成垛是个技术活,只有细心的妇女才可胜任。土洗不干净,每垛捆绑量太多,会导致“肠肚流”(方言),投抛时因捆绑掉落,秧苗像“天女散花”般满天飞,会严重影响插秧的速度和质量,是插秧的大忌。

为了让男人们天亮时有秧“抪田”,女人们则要在半夜时就下田拔秧。逢上满月,借月光干活,月影倒映在水面上形成一片亮莹的白波,闪烁迷离,如梦似幻。不过更多时候,她们要带上有灯捻儿的煤油玻璃灯,灯焰与煤油必须隔离,通过灯捻儿控制亮度。拙荆用墨水瓶盛煤油,铁片儿做盖儿,棉线捻成灯芯,一条折弯(弯处可手提)了的两头紧扣瓶身的铁丝儿穿扣一只上下开口的椭圆形玻璃罩儿,用来聚光排烟,美其名曰“油猴灯”。可谓因陋就简,穷则思变。

天刚蒙蒙亮,我们就挑秧下田、抛秧、“抪田”。

大凡“抪田”,每行9撮,相沿成习,流传至今。每撮一般5株,杂优稻则为2株。“抪田”时,人必须站立在畦中央,两脚间必须始终保持能插3撮的间距,然后不停地竖直向后拖退移动,这是插好秧的关键。脚位不对,不但中间3撮会“浮脚”,纷乱的脚位会使其他6撮(左右两边各3撮)东倒西歪,阵脚大乱。左手负责握秧垛,其拇指和食指要不断快速地分捻出右手马上插秧所需要的5株撮(杂优每撮2株),右手快速接株撮,并垂直下插,其拇指、食指、中指三指夹株撮必须成圆锥形状,插土后迅速离土,再接左手刚分捻出的新株撮,左右手分捻——接插——分捻——接插……周而复始,“喇落”声不绝于耳,形成近乎自动化的节律。“看一步,想两步,准备第三步”,头脑的高度关注,两手的默契互动,两脚的平衡后退,其紧密配合快速与否,是“抪田”速度的根本保证。

所以“抪田”是肢体的高度配合,是体力与脑力的有机联动。只有脚踏实地,凝神屏息,专心致志,为而不争,才能插好秧。

那年夏天,小姨从西庄大队带回一个容貌韶秀、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,谓是小姨的好朋友,名叫敏仁,到我家自留地支援“抪田”。我本想这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“抪田”实习生。一下田,只见她从容不迫,脚退自如,腰肢款款摆动,纤手左右开弓双头抪(一般人从左到右,谓是“一头抪”,若能马上又从右边插到左,就叫“双头抪”)。“喇落”“喇落”……的插秧出土声简直像连环炮声不绝于耳,规矩方正,深入浅出,一丝不苟,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,把我这个久经考验、自诩为“抪田快手”的男子汉远远抛在后面。身手高低分楚汉,赛场强弱别龙蛇,她是我在“抪田”生涯中遭遇的最令人膺服的高手。山外有山天外天,插秧点破水中天,我恍然觉得点破的那是思想的天空。

岁月惊心,光阴荏苒。50年过去了,抚今追昔,今天我虽再也没有机会插秧了,但苦涩的生活之水,让我对“六根清净方为道,原来退步是向前”有了深刻的自我体会。古稀之年,倏然顿悟:为人必须做到“六根清净”,不被外界物欲染着,专心致志,才能与道相契;为而不争,天之道也,不争而胜,摆平自己,要学会放下和后退,因为放下就是自在。退步插秧,表面上是边插边后退,但却是在一直向前。宁静致远,退一步海阔天空,拉弓发箭、收回拳头为的是出击更狠,皆同此理。这也许正是布袋和尚推崇的参禅境界吧。个中蕴含的退与进、收与放、缩与展……矛盾双方相互依存,在一定条件下各向其相反方面转化的辩证思维由此可见一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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