莆仙方言“来”字读lái，为什么又读lí？方言一字多音是怎么形成的？

旧时新妇称呼“逐歌”（大家、婆母）为“阿ēi”，然后新妇的孩子们跟着母亲称呼祖母为“阿ēi”，再后是孩子的父亲也跟着孩子叫法，称呼母亲为“阿ēi”。一代又一代，南洋平原上至今还有人称呼母亲和祖母为“阿ēi”。这个“ēi”音是哪个字呢？

又，莆仙方言里有一个万能动词，读音似hēi，又似英语里的“her（她）”，似乎是hüē音快读。如，“我hüē了（做完）就来。”这个“hüē”音对应的又是哪个字呢？

这些问题吸引着我思考学习。先从“推”字说起。推tuī，汉语拼音方案刚开始那会儿，是拼成tuēi的，古音也差不多是这个读音。其中的韵母由三个部分组成：u叫韵头；ē是韵腹；i是韵尾。韵头和韵尾读得比较短而模糊。后来tuēi省略了韵腹ē，变成tuī，原来的韵尾就高升为韵腹了。“推”字的语音变化，告诉我们韵母里的某一部分可以省略，随着省略，韵腹可能移位。

莆仙方言里“推”字也读为tuī，如推迟、推广、推销、推断、推理。然而还有把tuēi中的韵头省略的，于是“推”字就读为tēi了，音似莆仙文读的“梯”。比如出谜语，我们称之为“做推（tēi）”。猜谜就叫做“应推”，莆仙音似“耀梯”。《字汇》应，料度之辞。

如果把tuēi中的韵尾i省略，韵头会产生微小变化，变成tüē（快读成一个音），出谜语就读为“做推（tüē）”。孤证不立，再看：退tuì，完整拼出来是tuèi，省略韵头则读tèi，省略韵尾则读tüè。把声母t换成c，就变成“脆”字，也同理可证。莆仙“退”“脆”二字读音变化旁证了“推”字读音变化之学理。

木工的推刀（刨刀），农村红薯收成时“推红薯干”，推红薯干的工具叫“薯干推”，莆仙方言的推辞，“推”字也读tüē。推诿（亦作推委）tuī wěi，推卸责任也。诿、委读wěi，w略似韵头u，莆仙方言里会把这个韵头省略去，就剩下ěi。“推诿”二字同义并列成词，莆仙方言倒序排列，变为“诿推”，读音为ěi tüē。省略得更干净，剩下ǐ（音同以），“将错误诿（委）给别人”。

有人送礼，你“诿啊诿”不肯收。这个“诿”读ēi音，也可以把韵尾i省略，把韵头w稍变为ü，读为üě（或读阳平或第7声）。这两个读音日常生活中都经常用到。卫wèi，莆仙方言也是省略韵头w，变成èi音。会huì，完整拼出来是huèi，莆仙方言里h常常不发音，再省略韵头，结果读为èi（音同卫）。“不会”二字合读为一个音，读为bèi（读第5声）。惠、慧同理，只是声母h仍发音。虽然不是想怎么省略就怎么省略，方言里如果有这种读法，我们就可以用这个学理解释或破获方音所对应的字。

“威”字也是。《说文解字》威，於非切。所以衣、威同在平水韵上平五微。《康熙字典》：“又，妇称姑为威姑。《说文》威，姑也，引汉律妇告威姑。”威wēi，莆仙方言省略韵头w，剩下ēi音，正是南洋平原上新妇称呼“逐歌”和母亲为“阿ēi”的来历。“阿ēi”者，“阿威”也！再省略韵头和韵腹，就剩下ī（衣）音了！规、龟都是居追切，莆仙却读规如gī；读龟如gū，完整拼法为guēi，省略其韵母的两个部分，各自变为gī和gū。其他类似字不计其数，可如法消化。

撝huī，wéi，许为切、挥的异体字。为wéi，繁体字是爲。现当代音韵学家们给“为”字所拟的中古音都接近hüē。如果用莆仙方言来读下列句子，“为”字读hüē音，句意不解释就明白得很。

1.《诗·小雅·节南山》：“不自为政，卒劳百姓。”为政，治国。

2.《墨子》：“不加民利者，圣王弗为。”为，做，干。

3.《墨子》：“天下之为学者众，而仁者寡。” 为，学习，做学问。

4.《韩非子》：“墨子为木鸢，三年而成，蜚（飞）一日而败。”为，制作。

5.《史记》载汉文帝男宠邓通被丞相申屠嘉召唤到相府责问，邓通脱帽、赤脚、顿首请罪，申屠嘉“坐自如，故（意）不为礼。”为礼，行礼。

6.李世民有《冬宵各为四韵》诗。为，创作也。

7.《左传·成公十年》：“公疾病，求医于秦，秦伯使医缓为之。”为，治疗也。

8.《战国策》：“东周欲为稻，西周不下水，东周患之。”为，种植也。

9.《韩非子》：“虞庆将为屋。”为，建造。

10.唐·白居易《琵琶行》：“轻拢慢撚抹复挑，初为霓裳后六幺。”为，演奏也。

11.《战国策》：“又前而为歌曰：‘风萧萧兮易水寒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！’”为，演唱。

还可以如法进行大规模的逆向拓展。双唇音b、p、m和唇齿音f，这四个声母本身隐含u音，如，当代普通话的“波”，注音是bō，实际读音是buō。于是在莆仙方言中我们可以把韵头u加进来：

1.pí=puí=puéi，所以“皮”字莆仙读puéi；

    2.pēi=puēi，所以“胚”字莆仙读puēi；

3.mí=muí=muéi，所以“糜”字莆仙读muéi和muí；

4.mí=muí=muéi=mué（省略韵尾），所以，“弥”莆仙可以读mé和mué，如：弥做弥好；

5.fēi= fuēi，f为中古音，莆仙音变为h，又省略韵头韵腹uē，莆仙变音为hī，如飞、妃；fēi 音在上古是bēi，bēi=buēi，所以莆仙白读“飞”字又读如buēi，白读音其实就是上古音。

其他声母也有相似情况。赖lài，莆仙加韵头u、省略韵尾i，读为lua第5声。篮球为什么读如“luá球”？声母l隐含韵头u，省略韵尾n，lán变为luá！雷léi，莆仙方言为什么读luéi和luí？因为léi=luéi，又可以省略韵腹，变成luí！下来，莆仙为什么读如“落尾”？下车、下班读如落车、落班，是“下”字借落字音。来，lái= luái，又省略韵腹，剩下lui（轻读不标调）。“下来”二字连读，第二字声母模糊或省略去，就变成“落ui”！

《康熙字典》来：“又叶邻奚切，音离。《诗·邶风》莫往莫来，悠悠我思。《素问》恬淡虚无，真气从之。精神守内，病安从来。”莆仙读“来”为“离”，正是上古之音！lái= luái，把韵头、韵腹省略，剩下lí音。

韵母为uei、wei的，可以因省略韵头或韵腹或韵尾而变音；韵母为an、ei、ai、i的，可以把隐含的韵头u读出来而变音，也可能之后省略其他部分，于是形成一字多音。这是方言和普通话一字多音的机理之一。如，普通话里“遗”读yí和wèi（给予），声旁却是贵，也符合这个机理。这就是本文所谓的密码。利用这个密码，可以破解极多极多方言读音的奥秘。(朱祖厚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