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粮票(四)
【发布日期:2011-10-20】 【来源:本站】 【阅读:次】

□凌明信

社员在农闲时当挑夫,我在放假中也当了好多回挑夫。把当挑夫所赚到的钱充公,我以另外一种方式给父亲补贴粮票呢。黏土是烧制陶瓷的材料,含沙粒很少,有黏性,透水性差。人们在挖黏土时,先是把地面以下一米多的沙质土壤挖掉,再开始挖黏土,越往下挖,黏土的质地越好。有一种黏土深藏在地下五六米处,呈雪白色的,犹如白肉,又像白薯,人们将这种黏土昵称为“白猪”。“白猪”所在的这一层很薄,正因为稀缺,所以“白猪”是专门用来制作水缸的黏土,在陶瓷坯内外涂上白色调的细釉,烧制而成的水缸也是白色的外观,俨然是农村四目厅中一件高雅的装饰品。黏土所在地距离陶瓷厂有两公里,我每次挑八十斤左右,这一天下来,肩头一片烧灼,以至于到了后头,我只能慢腾腾地挑着,心里老在问自己: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陶瓷厂呢。我忽然回想起连环画中那个古代人烧炼金丹的故事:经过九转的烧炼,终于盼来了开炉拨鼎见金丹的时刻。想到这些,想到自己也可以领取陶瓷厂会计发放的一份钱时,我的心中一片亮堂。天黑前,结账了,我领到了三块五角钱。手中攥着毛票,我忙乎了一天,但一点儿也不觉得累,这些钱足够买五斤大米,等于我一下子给父亲五斤的粮票!在挑黏土的路上,我还捡到了三块两角钱,最外面一张面额贰圆,接着是一张面额壹圆和贰角的毛票,让我眼前一亮的是,最里头还有一些粮票。这是数目不小的一笔钱财,丢失钱和粮票的不是别人,正是陶瓷厂里的一个工人。当我把钱和粮票交给他时,他忙不迭地道谢。最后,他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谢意:帮我挑了三担黏土!
“白猪”像白天的蟑螂一样,总是隐藏在土壤的最深处,因为“白猪”的价格贵,所以挑黏土的人争先恐后地抡起锄头拼力挖,像猴子耍大刀一般,胡砍着。此刻,土壤五六米深处好比空心罗汉,被大家掏空,没了肚量,而土壤的表层又好比空心谷子,头扬得老高。突兀的表层土壤出现了裂缝,正是一道决口的河道,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大漏子。很快,表层的土壤山崩地裂,砸向还在下面挖黏土的人,两个社员当场死了。事情来得这么突兀,使大家简直不知所措,逃过此劫的人们惊恐万状,而惊魂未定的父亲则叫我马上离开。从此,我远离了那让人亲切得心痒难挠,又让人恐怖得目瞪口呆的“白猪”!
事情虽然过去多年,但想起那一幕发生在粮票年代的悲剧,想起那时的情景,我还心有余悸,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。倒是在接下来中,生产队中的一个老社员,他选择在池塘中挖黏土,把黏土和成泥放在模型里印制长方形的土块,用来盘灶、盘炕、砌墙。老社员挑不动这一大堆的土坯,就雇我们小孩挑,挑四块土坯付给我们一两的粮票。土坯非常沉,一次挑四块,走五百米的田间小路,只累得我们气喘吁吁。几趟下来,我们已经筋疲力尽,就上家里的自留地,挖了数个地瓜,用衣袖稍微拭擦一下,便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,真甜呀。这一天,我们一共挑了三十趟,相当于挑着重担行走一万五千米,而我们的口袋中的粮票也积累到三斤。
社员的口粮都远远不够吃,而粮票更是少之又少,但生产队加餐这个传统却保持了下来。发生黏土坍塌事件后的一个月,生产队又加餐了,只是这次加餐非同寻常。道理其实很简单,以前碰上生产队加餐,大家吃到的都是加包菜的肉饭,而这一次换成了萝卜炒面条。这是社员们第一次吃上萝卜面,真有点“大姑娘坐花轿——头一遭”的感受。实际上,生产队的地里也是头一回种上萝卜,在那个年代里,生产队的地里,水稻、小麦和地瓜之类的主粮始终占据主导地位,哪理还有白菜、洋葱和扁豆之类常见蔬菜的立锥之地?在社员的强烈提议下,生产队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几块地划出来,让社员种上萝卜。这几块地是旱地,被社员公认为鸡肋,没想到,无心插柳柳成荫,在社员的精心照料下,种在贫瘠土质上的萝卜,长势非常好,圆柱形的主根肥大。收成这天,人们老远就看见生产队长乐呵呵地向萝卜地这边走来。他是扁担挑水,心挂两头,一头是萝卜的丰收,一头是社员的喜悦,是呀,人们辛苦了一年,收成的时候都愿意乐和乐和一下。心花怒放的生产队长提出加餐的想法,而这正是社员们求之不得的。没有现成的面粉,生产队长这回是狠下心了,他让社员打开生产队的仓库,把来年的小麦种子扒一些,立马辗面粉,用新面粉炒萝卜面。这下,还在田里头收萝卜的社员们乐不可支了,他们心里头乐得像开了花。菜园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,而社员们的话也比平日多了起来,他们的话好比鞭炮掉在火盆里,炸开了。
在粮票年代里,有人趁着生产队农闲时机,开始做小本生意。我家有一个在农场开拖拉机的远房亲戚。在上世纪七十、八十年代,能当上拖拉机手是一件非常体面的工作。这位亲戚为人深厚,他偶而会将拖拉机停下来,拉出一只铁桶和一条细长的软管,然后他用嘴一吸,柴油就从油箱里倒流出来。由于油票远远不够,家里唯一的煤油灯常常断油,我们小孩晚上能读上书,多亏有了这些柴油。他还时常接济我家一些粮票,人在困难时,出现了暗室逢灯绝渡逢舟的出路,总让人刻骨铭心。有一天,他破例在我家坐了良久,好像是建议父亲开个加工厂之类的东西。不久,父亲就把家中的那头牛卖掉。这头牛是父亲的一块心头肉,父亲本指望它犁田,成为一个好帮手,可他最终还是义无反顾的把它卖出去。几天后,父亲把一台磨浆机扛回来了,在接下来的几个年头里,这台磨浆机为我家赚到了不少的钱,从而把家中粮票的不足弥补上。
收鸡蛋是搞副业中的特殊一种。隔壁邻居家来了一对收鸡蛋的耀边父子,他们用钱也用粮票,交换人家的鸡蛋。耀边对着阳光检验鸡蛋能否孵出小鸡,鸡蛋在米缸里藏太久了,就孵不出小鸡,这类被耀边视为无“环”的鸡蛋,收购价很便宜。这对父子的一对眼睛简直就是一台透视机,有个阿婆把藏了老久的鸡蛋搬出来,并信誓旦旦地对耀边说,你可要看好了,我卖的可是刚下窝的鸡蛋,都是有“环”的。耀边对着阳光朝鸡蛋一看,一下子就戳穿了阿婆的谎言。耀边父子有“环”和无“环”的说法,常常成为生产队社员田间干活时的一个笑料,一副猛料。
夏天的晚上,大家围坐在苦楝树下,听耀边讲天南地北的民谣。这些民谣不是他贫嘴贱舌,随意捏造的,如布帛菽粟,自有韵味。小虫吟咏,萤火隐约,我们开心地玩火柴,火柴梗像条小火龙,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。这道弧线将这浑然一体的夜空切成两半。燃烧中的火柴梗似乎长了眼睛,不偏不倚地飞落在耀边的脖子上,疼得他差点从竹榻上滚落下来。“冲着佛爷砸香炉,不上进,还捣乱。”耀边骂道。苦楝树下一阵爽朗的笑声。粮票稀缺,而人们的笑声依旧是灿烂的hellip;hellip;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生产队的田都分到各家各户。大家在种田的同时,也名正言顺地搞起了家庭副业,手头的钱日见宽裕,总算能吃上一口好饭了。就在粮票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时,有一天,大队正式通知父亲,公社每年下拨给生产队的十六担稻谷的粮票取消了。十年间,因我家移民插队,公社总共下拨给生产队一百六十担稻谷的粮票。在我的记忆中,这也许是粮票年代寿终正寝的一个标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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